

《三國史話(圖文導讀版)》,呂思勉著,韓昇導讀,中華書局,2025年7月出版,234頁,48.00元
十六世紀初,明朝嘉靖年間刊刻出版了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(即《三國演義》),本來是一部普通的坊間歷史小說,沒想到大受歡迎,開啟了數百年無以勝計的刊印,行銷海內外,至今熱度未減,造成了意料不到的深遠影響。世人熱議三國,皆以這部小說為本,文學徹底壓倒了史學,出神入化的虛構情節取代了跌宕起伏的歷史真相,幾乎無人意識到他們高談闊論、故作深刻的“洞見”,與事實懸隔甚遠,反而振振有詞地質疑史家。這種情況愈演愈烈,幾乎成為定見。隨手拾取一例,三國時代集才貌智勇于一身的東吳大將周瑜,讓宋朝文豪蘇東坡感動傾倒:“遙想公瑾當年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,談笑間,檣櫓灰飛煙滅。”那副感人至深的英姿,被《三國演義》移花接木到諸葛亮身上,還留下一句誅心的謗語:“既生瑜,何生亮。”風流倜儻的周瑜瞬間變成心胸狹隘的小人。翻云覆雨,莫甚于此。
史家呂思勉(1884—1957)不忍心國人從年少時起就被虛幻的小說充斥于腦海,在1943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印行了《三國史話》一書,共十六篇,正面講述三國歷史,力圖扭轉世人對于三國史的誤知和曲解。他指出:“知道的、記得的事情一誤謬,其知識自然隨之而誤謬了。所以我們現在研究歷史,倒還不重在知道的、記得的事情的多少,而尤重在矯正從前觀點的誤謬。”人們根據認知指導行動,認知錯誤,行動必定荒謬。不勤于讀書,卻偷懶于彼此自我想象的閑談酷評中;知之甚少,卻編造出一堆抽象空洞的道理,信之不疑。于是,偏執、偏激到乖張,幾乎成為宿命。珍重事實,理性理解,以此為基礎的學習,正是人類不斷進步的正道。對于大多數人來說,學習歷史不是沉迷于古代,而是通過歷史去認識左右人們思維與行為的文化習俗傳統,根據歷史運動的軌跡推斷今后的方向;不斷總結既往的經驗教訓而越發成熟,達到新的高度以面對未來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歷史學是未來學。

呂思勉
呂思勉盡力了,盡管想扭轉的情況并無多少改變,直至今日。故重印《三國史話》仍有一定的社會需要。其書當年在報刊上發表的版本,比開明書店的本子多了四篇。呂思勉還寫了二十多篇關于三國歷史的短文,做了些專題討論,收錄于其論文集中。這些篇章補充了開明書店本的不足,讓三國史的敘述更加完整。作者直抒對這段史事的理解,剖析原因,提出觀察歷史的視角。中華書局比對兩種版本,蒐集上述文章,編輯成書,重新出版。從獲得正確的歷史知識來提升對于人類社會的認識,初衷沒有改變,普及歷史的努力仍在繼續。
回顧人類思想發展的歷程,產生重大影響的往往不是艱深的學術專著,更多的是世人喜聞樂見的通俗讀本。用大家都能聽懂的語言,把自然規律和社會運行道理講解得通透,才是真正優秀的作品。深入淺出,通俗易懂,稱作“通俗”;取媚低俗,嘩眾取寵,稱作“庸俗”。優秀的通俗讀物難得一見,卻是歷史學家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。《三國史話》是呂思勉普及歷史的嘗試。只有大批的專家學者誠心致力于學術普及,才會誕生出偉大的作品。所以,這些嘗試不管成功與否,都是無言的鋪墊。
呂思勉可謂著作等身,因為學術研究的關系,我曾經翻閱過他的專著,大部頭專題研究里面,逐條逐項網羅史料,顯現蒐集之勤,功力之深。中華書局邀請我為《三國史話》寫點導讀,惠寄此書,通讀之后,仿佛見到了另一位呂思勉。呂思勉曾經擔任過中華書局、商務印書館的編輯,還當過中學教員,1926年轉任上海光華大學教授,1951年調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。出版社和中學的經歷,讓他能夠放下嚴肅的面孔,寫出平易近人的文字,《三國史話》應該是他最輕松的一部歷史普及讀物。
在《三國演義》風靡的世道講解三國歷史,確實不容易。不同于小說對于情節的追求乃至虛構,歷史應該展示的是盡可能的真相、歷史演進的原因及其過程,通過理性的思辨汲取經驗和教訓,啟發世人。
秦朝把中國帶入帝制社會,卻在短短十四年土崩瓦解。對于秦朝教訓的深刻反思,便促成了漢朝成功的國家治理。西漢和東漢合起來有四百年之久,似乎一切都穩固如山,波瀾不驚。然而,一群信奉“太平道”的人呼嘯而起,竟讓東漢王朝萬劫不復,開始了長達四個多世紀的分裂時代。顯而易見,這不是一個偶發事件。東漢政權雖然沒有被黃巾推翻,但是,成功鎮壓黃巾的各路將帥卻不愿意回歸漢朝,紛紛割據混戰。曹操、劉備、孫權殺出血路,建立魏、蜀、吳三國。如何理解如此深刻且持久的分裂呢?光是“朝政腐敗”這類套到任何一個王朝末期都能成立的說法,等于什么都沒說。呂思勉顯然不滿意于廢話般的抽象正確,他深入剖析,試圖找出元兇,把宦官和外戚揪了出來。
宦官也叫太監,就是皇帝宮內的閹人。呂思勉引經據典,講述了“宦”字原義是“學”,或者“仕”,于是又從學校制度與古人學業講到這兩者何以構成一體兩面,讀懂了孔子所說的“學而優則仕”。上古時代貴族在家里收養門客,皇帝豢養的便是宦官。宦官遭受閹割,這同古代的“刑”相關,只有身體受到不可恢復的傷害的才稱作“刑”,從施于外族到懲處本族,使受刑者成為遭受歧視的賤人。關于東漢末年的“黃巾”,呂思勉同樣從宗教和民間信仰講述其興起經過,介紹另有圖謀的人如何利用迷信煽動和組織民眾。顯而易見,本書在講史的同時,還講解了許多相關的知識,諸如中國歷史地理、政區沿革,進而敘述地方行政制度的變遷。立體地重新審視歷史,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其內在的道理。
線索和頭緒多了,主題容易講忘了。中華書局編輯從呂思勉的另一部著作《自修適用白話本國史》摘錄《后漢的滅亡和三國》兩節附錄書后,把東漢崩潰的原因講清楚,那就是(一)政治上階級的不平,(二)經濟上分配的不平。政治不平等極大地分化社會,造成觸目驚心的收入懸殊,“一夫耕,百人食之;一婦桑,百人衣之”,亦即“以一奉百”的局面。更有甚者,百倍于生產者的特權階層崇尚奢靡淫侈,醉生夢死;勞動者辛勞耕作,卻食不果腹。正是因為社會如此,才給了張角等人組織民眾的機會,從鼓吹“太平道”的平均主義,進而至呼喊“蒼天已死,黃天當立”的公開造反。發展到這一步,是因為“后漢時代,掌握政柄的,不是宦官就是外戚,外戚是紈绔子弟,是些無知無識的人,宦官更不必說。他們既執掌政權,所用的自然都是他們一流人,這一班人布滿天下,政治自然沒有清明的希望。要曉得黑暗的政治,總是揀著地方上愚弱的人欺的,總是和地方上強有力的人,互相結托的。所以中央的政治一不清明,各處郡縣就都遍布了貪墨的官;各處郡縣都遍布了貪墨的官,各處的土豪,就都得起法來。那么,真不啻布百萬虎狼于民間了”。
為什么宦官和外戚這群呂思勉鄙視為無知的人能夠橫行于政壇呢?書中第二篇《宦官》進一步分析道:“須知古來的皇帝,昏愚的多,賢明的少……皇帝所受的教育,可謂特別壞。因為他終年關閉于深宮之中,尋常人所接觸到、足以增益知識的事情,他都接觸不到……皇帝是一個最大的紈绔子弟。……紈绔子弟不是有的不肯和上等人交接,而專喜和奴仆攀談,且專聽奴仆的話么?這是因為他們的知識,只夠聽奴仆的話,而且只有奴仆,本無身分,亦無骨氣,所以肯傾身奉承他們。歷代皇帝的喜歡宦官,其原理亦不過如此。”
把東漢分裂到難以重新統一的道理分析清楚,也就回答了為什么鎮壓黃巾之后的各路將領不肯回歸朝廷,例如曹操就想著澄清朝政,結束戰亂。他的志向和格局高于眾多趁火打劫、謀求私利的軍閥,所以是他統一了北方,而不是袁術、呂布之流。

曹操畫像
曹操忙于統一中國,到兒孫輩時才逐步從戰時體制向經濟建設延伸。經歷魏文帝曹丕、明帝曹叡合計二十年統治,到齊王芳繼位,曹爽主持朝政,排擠軍功顯赫的司馬懿家族,重用名士,“頗有意于改良政事,厘定制度的,實可稱之為文治派”。這個轉變卻以失敗告終。原因在于“文治派對于軍隊,自然不如武人接近的,要利用軍隊,自亦不如武人的靈活,曹爽和司馬懿成敗的關鍵,大概在此。從此以后,魏朝就文治派沒落,只剩武人得勢了”。
特殊時期,可以根據是否掌控軍隊來斷定政治斗爭的優劣勝負,但大多時候,政治要回應社會與民眾的需要才能立得住,行得遠。古人早就說得很透徹:“得人心者得天下。”魏朝揚州都督王凌的兒子所做的分析更有深意。他認為:“曹爽所用的人,確是一班名士,他們的意思,也確是想做些事情的。然而所做的事情,都是自上而下,所以人民不能接受。而司馬懿,自推翻曹爽之后,卻頗能‘以恤民為先’。所以曹爽之敗,‘名士減半’,而百姓并不哀傷他們。于此可以見得自上而下的政治,貽害于人民如何深刻猛烈了。真正的恤民,司馬氏自然也說不上,然而他當時剝削擾害的程度,大約人民還可忍受。所以在大亂之后,人民只求活命,別無奢望之時,也就勉強相安了。”
多少緩和百姓苛重負擔的西晉王朝,和魏朝一樣短命,這又是什么道理呢?晉朝臣下閻纘指出當時用法太酷,動輒滅門,所以使人不敢盡忠。東漢滅亡之后的各個政權實際上都推行法家政治,大量安插特務,告密誣陷;而且還在王朝之外組建另一套暴力機關,凌駕于法律之上,濫施酷政。呂思勉舉了晉惠帝殺太子的事例,“太子被廢出宮之時,他的臣子有些在路上望車拜辭,還被逮捕送到監獄之中治罪,還有何人敢說話呢?然則晉朝恐怖政策,鉗制其下,不是自殺其子孫么?……政治上的事情是最宜‘氣疏以達’,把各方面的意思,都反映出來的。最忌自行封鎖,致處于耳無聞、目無見的地位”。
呂思勉希望能夠講清楚三國興亡的道理,把注意力集中于此,以至三國歷史的概貌多留余白,在史料的辯證取舍上也多有遺憾。例如他根據自己的判斷輕率否定史料,把官渡之戰初始之時,曹操謀士對于敵我雙方優劣的分析,孫策臨終對于孫權的囑托等,都斥為附會。文獻批判的關鍵是證據,沒有證據和考證的觀點,只屬于議論。而議論往往比較隨意。對于確有文獻記載的歷史事件,例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意涵,官渡之戰擊斬顏良、文丑的軍事價值等,恐怕都不應簡單嗤之以鼻。歷史學家的難處,不在于不懂,而在于必須恪守“言必有據”。
作為三國歷史的通俗讀物,呂思勉以其學識做了有益嘗試,引導讀者去思索,擺脫文學虛構的影響,貼近真實的歷史。沒有真相,就沒有清醒,也不會有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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